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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俗文学】项楚 | 三句半诗话

中国俗文化研究 中国俗文化研究 2021-09-19




项楚教授




四十年前,我考取四川大學研究生,乘坐了兩天三夜的火車,沿著“難於上青天”的蜀道進入了四川盆地。在學校禮堂舉行的歡迎新生的晚會上,我第一次聽報幕員說出了這個奇怪的節目名稱——“三句半”。大幕拉開後,一溜兒上來了四個男生,站成一排。前三位男生雖然不一定都是俊男,卻也舉止得體。第四位男生卻是醜星,五短身材,擠眉弄眼,動作滑稽。表演開始,前三位男生依次上前一步,各自念出了一句五言詩,似乎並無驚人之處。輪到第四位男生表演,只見他一個誇張的表情,配合一個誇張的動作,嘴裏爆發出半句詩——兩個字,戛然而止。於是全場哄堂大笑,而前面三位男生看似平淡無奇的詩句,突然之間有了新的意義。一輪之後,表演接續進行,前三位男生各念詩一句,第四位男生再爆發出半句,引起了全場又一次哄笑。如此往返進行了十幾回,表演結束,會場的氣氛也達到了活躍和歡樂的高潮。

當時我對這種表演形式非常好奇,它比我在北方看過的“拉洋片”更加生動活潑,顯示了四川人幽默而熱烈的性格。這以後,我便在多種場合看到了許多“三句半”的表演。似乎在那個時代,“三句半”是在四川民間最爲普及,最受歡迎的一種娛樂和宣傳的形式,以至於我自己也曾經受命寫過一篇“三句半”,交給別人表演,目的是爲了配合某個宣傳任務——具體是宣傳什麽,我卻記不起來了。“三句半”這種形式雖然在四川的民間一度十分火爆,卻從未登上大雅之堂,今天我很想舉出曾經看過的“三句半”的實例,卻無法從任何正式出版物上找到一篇,更不用說找到“三句半”的專集了。——曾幾何時,在民間如火如荼地湧現的那些“三句半”作品,就這樣不留痕迹地消失了。我聽說四川的許多地方至今仍然保留著表演“三句半”的傳統,希望有心人把這些新産生的“三句半”搜集起來,流傳下去。

後來我在閱讀中發現,“三句半”其實有很悠久的歷史,從北宋開始的古籍中,就記錄了一些類似的詩作,當時稱爲“十七字詩”。現在姑就記憶所及,把它們聯綴成這篇《三句半詩話》。




現在知道的較早的“十七字詩”,見於北宋王直方(1069-1109)所撰的詩話,《詩話總龜》前集卷三九引《王直方詩話》云:


吳賀迪吉者,撫州人,一日載酒來余家,並召劉夷季、洪龜父、饒次守輩,酒酣頗紛紛。龜父先歸 ,作一絕題於余書室曰:“再爲城南遊,百花已狂飛。更堪逢惡客,騎馬風中歸。”次守既醒,作十七字和云:“當時爲舉首,滿意望龍飛。而今已報罷,且歸。”蓋龜父是年自洪州首薦,自今上初即位,無廷試也。1


這首十七字詩寫作,緣于王直方家的一次宴會,酒客們醉後頗有紛爭,洪龜父提前退席,並題五絕一首,諷刺諸客爲“惡客”。饒次守醒後見詩不服,遂作十七字詩和之,詩中把洪龜父選場失意的事拿來挖苦一番,似乎有失忠厚之道。既云和詩,又且步韻,可是卻比原詩少了三個字,這是爲甚麽呢?原來“十七字詩”最適用於嘲諷,所以又被稱爲“嘲詩”,饒次守用十七字詩來嘲諷洪龜父,是能夠深深地刺痛後者的。


《詩話總龜》


這也說明“十七字詩”作爲嘲詩,當時已經成熟定型了,所以饒次守要嘲諷洪龜父,便不假思索地選擇了“十七字詩”,而不顧“和詩”應該詩體相同的起碼要求。饒次守雖然是已知的第一個“十七字詩”的作者,但這種詩體決非是他的首創。事實上,在整個宋代,“十七字詩”在民間是普遍流行的,也産生了著名的專家。


洪邁《夷堅乙志》卷十八《張山人詩》:


張山人自山東入京師,以十七字作詩,著名於元祐、紹聖間,至今人能道之。其詞雖俚,然多穎脫,含譏諷,所至皆畏其口,爭以酒食錢帛遺之。年益老,頗厭倦,乃還鄉里,未至而死於道。道旁人亦舊識,憐其無子,爲買葦席,束而葬諸原,揭木書其上。久之,一輕薄子至店側,聞有語及此者,奮然曰:“張翁平生豪於詩,今死矣,不可無紀述。”即命筆題於揭曰:“此是山人墳,過者應惆悵。兩片蘆席包,敕葬。”人以爲口業報云。(吳傅朋說)2


以上是根據中華書局標點本引錄的,“兩片蘆席包,敕葬”,原來連作“兩片蘆席包敕葬”一句,完全失去了十七字詩的格式和風韻,則是標點者對於十七字詩尚很陌生所致。這位張山人便是創作十七字詩的專家,他稱爲“山人”,則是未仕宦,是社會下層的知識份子。他以十七字詩著名於元祐、紹聖間(1087-1098),與饒次守大約同時。南宋的洪邁(1123-1202)說“至今人能道之”,可見他的影響。他的十七字詩“含譏刺,所至皆畏其口,爭以酒食錢帛遺之”,創作十七字詩成爲他謀生的手段,因此他可以稱作第一位專業的十七字詩作者。洪邁沒有記下他的名字,我以爲他就是張壽,宋王闢之《澠水燕談錄》卷十《談謔》:


往歲有丞相薨于位者,有無名子嘲之。時出厚賞,購捕造謗。或疑張壽山人爲之,捕送府。府尹詰之,壽云:“某於都下三十餘年,但生而爲十七字詩,鬻錢以糊口,安敢嘲大臣。縱使某爲,安能如此著題。”府尹大笑,遣去。3


王闢之是北宋山東臨淄人,他記敍“往歲”的張壽山人,與洪邁筆下的張山人不但都姓張,而且都是“山人”,由外地(山東)入都(京師)多年,都以創作十七字詩爲謀生手段,他們就是同一個人。張山人雖以十七字詩著名,也因十七字詩賈禍。當時有丞相薨于位,有無名子嘲之,張山人便以嫌疑人而被捕,幸因他善辯,後纔得以免禍。但我總以爲他就是那個無名子。所謂“嘲之”,就是用十七字詩加以嘲諷,因爲十七字詩也叫做“嘲詩”(見下)。可惜張山人的所有十七字詩,包括這首嘲弄丞相薨于位的嘲詩,全都沒有流傳下來。可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,嘲弄張山人行死路邊的十七字詩卻流傳至今,那就是《夷堅志》所記輕薄子的十七字詩:“此是山人墳,過者應惆悵。兩片蘆席包,敕葬。”詩中說的“敕葬”是宋代制度,勲戚大臣薨卒後,皇帝遣內臣監護葬事,稱爲“敕葬”,也稱“詔葬”,如《宋史·禮志二七》:


 又按《會要》:勲戚大臣薨卒,多命詔葬,遣中使監護,官給其費,以表一時之恩。凡凶儀皆有買道、方相、引魂車,香、蓋、紙錢、鵝毛、影輿,錦繡虛車,大輿,銘旌;儀棺,行幕,各一;挽歌十六。其明器、牀帳、衣輿、結綵牀皆不定數。墳所有石羊虎、望柱各二,三品以上加石人二人。入墳有當壙、當野、祖思、祖明、地軸、十二時神、石、券石、鐵券各一。殯前一日對靈柩,及至墳所下事時,皆設敕祭,監葬官行禮。4


可知“敕葬”規格之高,極盡奢華哀榮之能事。而輕薄子十七字詩的“敕葬”接在“兩片蘆席包”之下,可謂謔而近虐了。想不到張山人一生寫作“十七字詩”,嘲弄了無數人,最後反而被別人用十七字詩如此嘲弄,怪不得時人認爲是“口業報”了。



由於“十七字詩”具有強大的諷刺功能,它也被用作政治鬥爭的工具。佚名《宋季三朝政要》卷二記載了南宋時期的一場政治鬥爭:


(淳祐四年九月)史嵩之丁父彌忠憂,詔起復右丞相兼樞密使永國公,令學士院降制。先是,黃濤上書,乞斬嵩之以謝天下。劉應起上疏,謂嵩之牢籠既密,則陛下之國危。省元徐霖上書,言其姦深擅權。上不之悟。至是侍郎徐元杰上疏,令其終喪,史憾之,上亦不聽。太學生黃愷伯、金九萬、孫翼鳳、何子舉等百四十四人上書曰:“……且嵩之之爲計亦姦矣,自入相以來,固知二親耄矣,爲有不測,旦夕以思,無一事不爲起復張本。當其父未死之前,已預爲必死之地。近畿決餉,本不乏人,而起復未卒哭之馬光祖。京口守臣,豈無勝任,而起復未經喪之許堪。故里巷爲十七字之謠也,曰:‘光祖做總領,許堪爲節制。丞相要起復,援例。’夫以里巷之小民猶知其姦,陛下獨不知之乎?”5


史嵩之


文中的“右丞相兼樞密使永國公”就是史嵩之,這場鬥爭就是圍繞著史嵩之是否應該“起復”而展開的。封建時代的官吏遭遇父母之喪,例應辭官守喪,在守喪期間如蒙朝廷召回任職,稱爲起復。古人對丁憂守喪是極其看重的,《朝野僉載》卷四:


 周夏官侍郎侯知一年老,敕放致仕。上表不伏,於朝堂踴躍馳走,以示輕便。張琮丁憂,自請起復。吏部主事高筠母喪,親戚爲舉哀,筠曰:“我不能作孝。”員外郎張棲貞被訟詐遭母憂,不肯起對。時臺中爲之語曰:“侯知一不伏致仕,張琮自請起復,高筠不肯作孝,張棲貞情願遭憂。皆非名教中人,並是王化外物。”獸心人面,不其然乎!6



可知自請起復、不肯作孝,皆被視爲“獸心人面”。不過在宋代,丞相丁憂起復已成常例,《宋史·富弼傳》:“以母憂去位,詔爲罷春宴。故事,執政遭喪皆起復。帝虛位五起之,弼謂此金革變禮,不可施於平世,卒不從命。”7不過像富弼這樣不戀棧的官僚畢竟是少數。圍繞史嵩之起復的這場鬥爭,“起復”只是幌子,其實是朝廷中兩派勢力的鬥爭,後來演變成一場大規模的學潮。《宋史·史嵩之傳》:


(淳祐)四年,遭父喪,起復右丞相兼樞密使。累賜手詔,遣中使趣行。於是太學生黃愷伯、金九萬、孫翼鳳等百四十四人,武學生翁日善等六十七人,京學生劉時舉、王元野、黃道等九十四人,宗學生與寰等三十四人,建昌軍學教授盧鉞,皆上書論嵩之不當起復,不報。8


“起復”史嵩之本是宋理宗的旨意,不便過度攻訐。太學生們倒史的策略,是揭露史嵩之自己處心積慮地謀求起復,在丁憂之前便預爲之地,故起復馬光祖、起復許堪,意在爲今後自身起復營造氣氛和先例。故里巷爲十七字詩曰:“光祖做總領、許堪爲節制。丞相要起復,援例。”入骨三分地揭露了史嵩之尋求起復的深謀遠慮,這就把他打成《朝野僉載》所揭露的“自請起復”的張琮一流,成爲“皆非名教中人,並是王化外物”的獸面人心者。顯然,託名里巷所爲的十七字詩,其實是太學生們的傑作。可是宋理宗起復史嵩之的主意已定,太學生們並無迴天之力,這次倒史的鬥爭遂以失敗告終。


有意思的是,就在淳祐年間,當太學生們意氣風發,用十七字詩嘲諷史嵩之的時候,他們自己也成了十七字詩的嘲諷对象。明田汝成《西湖遊覽志餘》卷二二《委巷叢談》記載:


宋制,車駕饗景靈宮,太學、武學、宗學諸生俱在禮部前迎駕。臨安府有人作十七字詩譏之曰:“駕幸景靈宮,諸生盡鞠躬。頭烏身上白,米蟲。”蓋譏其襆頭襴服,歲糜廩祿,不得出身,年年迎駕耳。9


清褚人穫《堅瓠首集》卷三《米蟲》亦載此事10,稱“淳祐間”,與太學生們倒史的淳祐四年的時代相近。“頭烏身上白”雙關米蟲的黑頭白身和太學生黑襆巾白襴衫的服色,構思十分巧妙。“米蟲”譏諷太學生們歲糜廩祿,後來它成爲太學生的綽號,褚人穫《堅瓠十集》卷一《人以蟲名》:“元末,吳人呼秀才爲米蟲。”11其實,“米蟲”的稱呼並非起於元末,而是起于晚宋的上引十七字詩,並由此流傳下去,成爲普遍的稱呼了。


太學生們


 也是在元末明初,民間流行著另一首政治性十七字詩。《明史·五行志》:


太祖元年,張士誠弟僞丞相士信及黃敬夫、葉德新、蔡彥文用事。時有十七字謠曰:“丞相做事業,專靠黃、蔡、葉。一朝西風起,乾鼈。”蘇州平,士信及三人者皆被誅,此其應也。12


詩中的“黃、蔡、葉”諧音“黃菜葉”,“乾鼈”今多寫作“乾癟”,“西風”指朱元璋,以其勢力在張士誠之西也。“黃菜葉”而又經“西風”,“乾癟”是必然的結局。《明史·五行志》在上述一段文字前加上“詩妖”的標題,也許是因爲這首民間流行的十七字詩,竟然成爲預言張士誠敗亡的“詩讖”,事先說出了歷史的結局,似乎有些不可思議。其實這首十七字謠正是當時民衆的心聲,說出了民衆渴望朱元璋平定張士誠的願望,在廣大民衆的詛咒聲中,張士誠的敗亡便是注定無疑的了。



就在“十七字詩”這種新興的文體開始流行的北宋時期,它便迅速地傳入禪宗叢林,成爲禪師們說法的有力工具。善於說法化徒的著名禪師們其實都是語言藝術的大師,他們的語言運用不拘一格,反常合道,善於發掘漢語的深度表現力,並達到淋漓盡致的地步。因此當“十七字詩”這種富於表現力的新興詩體甫一出現,便被禪師們採納引用。不過禪師們並不把它稱作“十七字詩”,因爲這種詩體被禪師們加以創造性的發展,已經不能用“十七字詩”來概括了。下面我們且看幾位北宋禪師如何創造性地發展了“十七字詩”。

    《明覺禪師語錄》卷一:


 問:“道遠乎哉?”師云:“青山夾亂流。”學云:“恁麽則得聞於未聞去也。”師云:“千里萬里。”師乃云:“大衆前共相酬唱,也須是箇漢始得。若未有奔流度刃底眼,不勞拈出。所以道,如大火聚,近著則燎卻面門。亦如按太阿寶劍,衝前則喪身失命。” 師乃頌云:“太阿橫按祖堂寒,千里應須息萬端。莫待冷光輕閃爍,” 復云:“看!看!”便下座。13


明覺禪師就是著名的雲門宗禪僧雪竇重顯(981-1053),著有《碧巌集》百則頌等。上引“太阿”劍詩亦見於《五燈會元》卷十五《雪竇重顯禪師》:


上堂,僧問:“如何是吹毛劍?”師曰:“苦。”曰:“還許學人用也無?”師噓一噓,乃曰:“大衆前共相酬唱,也須是箇漢始得。若也未有奔流度刃底眼,不勞拈出。所以道,如大火聚,近著即燎卻面門。亦如按太阿寶劍,衝前即喪失身命。”乃曰:“太阿橫按祖堂寒,千里應須息萬端。莫待冷光輕閃爍,”云:“看!看!”便下座。14


雪竇重顯


上面兩段引文的後半是完全相同的,前半卻完全不同。在《明覺禪師語錄》中,“太阿”詩是在回答“道遠乎哉”的問題時說的,在《五燈會元》中,“太阿”詩卻是在回答“如何是吹毛劍”的問題時說的。顯然後者的問題和“太阿”詩扣得更緊,但是我懷疑《會元》正是爲了扣緊“太阿”詩,而把問題改換了的。畢竟,禪宗文獻在結撰的過程中是有較大的加工餘地的。


  這首“太阿”詩和十七字詩是同一類作品,不過十七字詩的前三句各是五字,而“太阿”詩前三句各是七字,全詩的字數便突破了十七字。不過五言詩和七言詩都是中國最流行的詩體,“太阿”詩和十七字詩的實質是完全一致的,這就是“三句半”。“太阿”詩在前三句之後,插入“復云”二字,將全詩分成前三句和後半句兩部份,並造成了節奏的中斷和短暫的停頓,這是深得“三句半”詩的藝術三昧的。實際上,“三句半”的前三句是爲後半句服務的,在前三句中逐漸積蓄了某種勢能,在後半句中突然爆發,這便是“三句半”的魅力所在。“太阿”詩中插入“復云”二字,造成了人爲的中斷,引起了聽衆的心理期待,然後爆發出最後半句,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。至於最後半句,《五燈會元》標點作“看看!”我以爲是不準確的。“十七字詩”的最後半句是兩個字,但是只要是半句,字數是不必拘泥的。比如“太阿”詩的最後部分,我以爲應該標點做“看!看!”這裏的半句實際是“看”一個字,而“看!看!”是把最後半句再重複一次。這個“看”字並非通常的觀看之義,它好比是武俠小說中好漢施放暗器的同時,口稱“著鏢”二字,而“太阿”詩前三句描寫了太阿寶劍的威力,儲蓄了足夠的能量,又經過“復云”的停頓,已經蓄勢待發,再爆發出半句“看!”,好比說“看劍!”,再重

複成“看!看!”,其聳動人心的效果便達到了頂點。


北宋禪僧法雲寺的法秀禪師是雪竇重顯的再傳弟子,或許是師承所及,他也創作了一首“三句半”詩。《五燈會元》卷十六《法雲法秀禪師》:


 師示疾,謂衆曰:“老僧六處住持,有煩知事首座。大衆,今來四大不堅,火風將散,各宜以道自安,無違吾囑。”遂曰:“來時無物去時空,南北東西事一同。六處住持無所補,”師良久,監寺惠當進曰:“和尚何不道末後句?”師曰:“珍重!珍重!”言訖而逝。15


這首“三句半”詩是法秀禪師臨終前,當著大衆念出的絕命詩。“四大不堅,火風將散”就是身染疾患、行將命終的意思。“三句半”的前兩句表達了萬法皆空的意思,第三句“六處住持無所補”則是回顧了一生的事業,“無所補”是謙虛的話。念到這裏,法秀賣了一個關子,“師良久”意思是說法秀沈吟良久、停頓良久,而聽衆的好奇心卻無法再壓抑了,於是監寺惠當出面催促說:“和尚何不道末後句?”法秀這時才說出最後半句:“珍重!珍重!”這又是把後半句重複一次,以加強效果。“珍重”是珍攝、保重的意思,禪師說法結束時,通常以“珍重”表示對聽衆的祝願。不過法秀這首“三句半詩”的“珍重”,表達的已經不是說法結束時禮節性的祝願,而是生命結束時的訣別祝願,說完後法秀便與世長辭了。法秀具有表演的天賦,善於調動聽衆的情緒,在生命的最後時刻,他出色地演出了一首“三句半”,把禪師之死戲劇化了,給門徒留下了深深的震撼。




    在禪宗史上還有另一首很奇特的類似詩作。《法演禪師語錄》卷中:


上堂云:“人之性命事,第一須是○。欲得成此○,先須防於○。若是真○人,○○。”16


法演禪師(1024-1104)是臨濟宗楊歧派的著名禪僧,晚年住五祖山,世稱“五祖法演”。這首詩按字數說是二十七字,比“十七字詩”多出十字;按句數說是五句半,比“三句半”多出兩句。然而它的構成原理是和“十七字詩”或“三句半”完全一致的,可以看作是法演對後者的發展和創新。更奇特的是在二十七字中,有六個是並非文字的符號○,並且佔據了全部的韻腳位置。我們今天讀誦這首詩時,卻遇到了困難:這個符號○該怎麽念呢?要是知道當時法演禪師是怎麽念的就好了,但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。


    “○”就是佛教的圓相,代表著佛法的圓滿,象徵著真如與佛性。《祖堂集》卷二十《五冠山瑞雲寺和尚》:


 龍樹在南印土,則爲說法,對大衆而現異相,身如月輪,當於坐上,唯聞說法,不見其形。彼衆之中,有一長者,名曰提婆,謂諸衆曰:“識此瑞不?”衆曰:“非其長聖,誰能辯耶?”爾時提婆心相宿靜,亦見相,默然契會,乃告衆曰:“今此瑞者,師現佛性,非師身者。無相三昧,形如滿月,佛性之義。”語猶未訖,師現本身座上。偈曰:身現圓月相,以表諸佛體,說法無其形,用辯非聲色。17


這個“圓月相”就是“圓相”,多少帶有一些神秘的色彩。禪師們也運用圓相○,表達某種超越語言文字的境界。如《景德傳燈錄》卷四《徑山道欽禪師》:“馬祖令人送書到,書中作一圓相。師發緘,於圓相中作一畫,卻封回。”18《五燈會元》卷九《仰山慧寂禪師》:“僧參次,便問:‘和尚還識字否?’師曰:‘隨分。’僧以手畫此○相拓呈,師以衣袖拂之。僧又作此○相拓呈,師以兩手作背抛勢。僧以目視之,師低頭。僧遶師一匝,師便打,僧遂出去。”19當慧寂回答隨分識字以後,他和僧之間便演出了一場精彩的啞劇,而劇情便圍繞著用手在空中畫出的虛擬的○相展開。僧是把○相作爲一種文字拓呈給慧寂,可是它的含義卻超越文字之上,難以言傳。而法演禪師的這首奇特的詩,是要闡說佛教的“空”理,我們如果以“空”來代替○,這首詩便是:“人之性命事,第一須是空。欲得成此空,先須防於空。若是真空人,空空。”“空空”的說法見慧思《諸法無諍三昧法門》卷下:“六根六塵六識空故,求之不可見,名之爲空,求亦不得,名之空空,亦無有空。”20《龐居士語錄》卷中也有一首詩:“無有報龐大,空空無處坐。家內空空空,空空無有貨。日在空裏行,日沒空裏臥。空坐空吟詩,詩空空相和。莫怪純用空,空是諸佛座。世人不別寶,空即是實貨。若嫌無有空,自是諸佛過。”21純用“空”字作文章,和法演詩的風格相似。


    《五燈會元》卷十二《金山曇穎禪師》:


 上堂:“山僧門庭別,已入諸方轍。爲文殊拔出眼裏楔,教普賢休嚼口中鐵,勸人放開髂(枯駕切)蛇手,與汝斫去繫驢橛。”駐意擬思量,喝曰:“捏捏參。”22


以上是根據中華書局標點本錄文。金山曇穎(986-1060)是臨濟宗禪僧,號達觀,人稱“達觀曇穎”。以上引文中包含了一首詩,可是中華本的標點卻發生了錯誤,現在重新標點如下:


        上堂:“山僧門庭別,已改諸方轍。爲文殊拔出眼裏楔,教普賢休嚼口中鐵。勸人放開髂蛇手,與汝斫卻繫驢橛。駐意擬思量,”喝曰:“捏!捏!參。”


“駐意擬思量”是詩的一句,改入引號內,“捏捏參”中,“參”是禪師說法結束時的習語,與詩無涉。“捏捏” 是韻腳,當作“捏!捏!”引文中包含的詩似乎和“十七句詩”或“三句半”相去甚遠,可是我們試把其中的四個七字句略去,這首詩便成爲:“山僧門庭別,已改諸方轍。駐意擬思量,捏!捏!”這不恰好是一首“十七字詩”或“三句半”嗎?其中的半句是“捏!”,再重複成“捏!捏!”因此這首詩是在“三句半”的基礎上,加入四個七字句擴展而成的,它在實質上和“三句半”的構思原則是一致的。禪宗講究的是頓悟,當曇穎禪師念出了“爲文殊拔出眼裏楔”等四句希奇古怪的詩句時,鈍根的聽衆一時摸不著頭腦,“駐意擬思量”,這時曇穎突然打斷他們的思路,喝曰:“捏!捏!”這就是當頭棒喝,如果有的聽衆因此而猛然驚醒,有了悟處,這就是“頓悟”了。由此可以看出,“十七字詩”這種新興的詩體被北宋的禪師們引用之後,發生了兩點變化,第一點是它不再作爲嘲諷的工具,而變成了說法的工具了。第二點是它在形式上又發生了多種變異,因而更具有表現力,這顯示了禪師們把握語言的非凡能力。




不過自宋代以後,“十七字詩”仍然作爲一種嘲諷的詩歌,主要在民間流行。明郎瑛《七修類稿》卷四九《十七字詩》:


正德間徽郡大旱,府守祈雨欠誠而神無感應,無賴子作十七字詩嘲之,云:“太守出禱雨,萬民皆喜悅。昨夜推窗看,見月。”守知,令人捕至,責過十八,止曰:“汝善做嘲詩耶?”其人不應。守以詩非己出,根追作者,又不應。守立曰:“汝能再作十七字詩則恕之,否則罪置重刑。”無賴應聲曰:“作詩十七字,被責一十八。若上萬言書,打殺。”守亦哂而逐之。此世之所少,無賴亦可謂勇也。23


這位寫作十七字詩的“無賴”,自然是下層的民間人士。府守把十七詩稱作“嘲詩”,便是民間對十七字詩的功能的定位。郎瑛說“無賴亦可謂勇也”,是讚賞他敢於向官府挑戰的勇氣,而民衆的情緒往往就是通過這類通俗作品宣泄的。


    在清褚人穫《堅瓠首集》卷三《十七字詩》中,也記載了上述的故事,而內容又更爲豐富:


正德中,有無賴子好作十七字詩,觸目成詠。時天旱,太守祈雨未應,作詩嘲之曰:“太守出禱雨,萬民皆喜悅。昨夜推窗看,見月。”守知,令人捕至,曰:“汝善作十七字詩耶?試再吟之,佳則釋爾。”即以別號“西坡”命題。其人應聲曰:“古人號東坡,今人號西坡。若將兩人較,差多。”太守大怒,責之十八。其人又吟曰:“作詩十七字,被責一十八。若上萬言書,打殺。”太守坐以誹謗律,發配鄖陽。其母舅送之,相持而泣。泣止,曰:“吾又有詩矣。發配在鄖陽,見舅如見娘。兩人齊下淚,三行。”蓋舅乃眇一目者也。24


這裏記載的無賴子的十七字詩,比《七修類稿》又多了兩首。實際上,褚人穫就是在《七修類稿》的基礎上,再補充了民間流行的另外兩首十七字詩,這種在流傳中逐漸累增的過程,正是民間文學的特性。在增添詩作的同時,又增添情節,情節只是把若干首十七字詩串聯起來的手段而已。


褚人穫《堅瓠十集》卷二《一字一錢》還引用了《秋水涉筆》:


有善詩者,出一帖云:“一文作一字。”一妓將十七文求詩,遂吟曰:“美貌一佳人,妖嬈體態新。調脂並傅粉,觀音。”有一和尚見而以十六錢求詩,亦吟曰:“和尚剃光頭,葫蘆安個柄。睡到五更頭,硬。”25


這位善詩者以詩賣錢,和北宋的張山人一樣,也是專業的十七字詩人。他的十六字詩其言不雅馴,則是表現了民間文學中趣味低俗的一面。



“十七字詩”産生的根據是什麽呢?它的基礎是中國傳統的五言四句詩,同時又和中國傳統的歇後語的表達方式結合,而把畫龍點睛的最後一句凝縮成半句——兩個字,甚至是一個字,從而增強了它的爆發性和震撼力。當然它也可以用中國傳統的七言四句詩作爲基礎,這樣它就變成二十三字詩了。它還可以有別的變化,因此“十七字詩”雖然是它最初的和正式的名稱,但是不能完全涵蓋這一類的詩歌,而晚近在民間産生的“三句半”雖然有些俚俗,但更具有包容性,所以我寧願採用“三句半”的稱呼。不過四川民間盛行的“三句半”已經不僅是一種詩歌體裁,而且是一種表演形式,它由原本的一人表演(如像禪師們念誦的三句半詩)發展爲四人表演,由單首詩歌發展爲多首循環往復,因而具有更大的容量,能夠表達複雜的感情和情節,而受到了廣大民衆的普遍喜愛,三句半詩終於在民間找到了它的巨大的發展空間。




注释


1.引自郭紹虞《宋詩話輯佚》卷上《王直方詩話》,中華書局1980,P80。

2.中華書局,1981,P342。

3.中華書局,1981,P125。

4.中華書局,1977,P2909-2910。

5.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》,臺灣商務印書館,三二九冊,P985-987。

6.中華書局,1979,P93。

7.中華書局,1977,P10254。

8.中華書局,1977,P12425-12426

9.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》五八五冊,P573。

10.見《筆記小說大觀》,江蘇廣陵古籍刊印社,1984,十五冊P24。

11.《筆記小說大觀》第十五冊,P319下。

12.中華書局,1977,P486。

13.《大正新修大藏經》,四七卷,P670下。

14.中華書局,1984,P995。

15.《中華書局》,1984,P1039。

16.大正新修大藏經,四七卷,P659上。

17.基本典籍叢刊本,禪文化研究所,P732-733。

18.基本典籍叢刊本,禪文化研究所,P52上。

19.中華書局,1984,P533。

20.引自《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》第一卷,中華書局,1981,P380。

21.《禪宗集成》第十四冊,P9222下。

22.中華書局,1984,P719。

23.上海書店出版社,2001,P516。

24.《筆記小說大觀》,江蘇廣陵古籍刊行社,1984,十五冊,P25。

25.同上,P321。






【引用格式】项楚:《三句半诗话》,《中国俗文化研究》2003年第一辑,第13-20页。






作者简介

项楚,四川大学杰出教授、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名誉所长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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